雾中的马

余梦娜

铃铛响起，先是鸡笼里的四只鸡踮起脚尖，探出头寻找声音的来处。鸡对光和声音一样敏感，天亮了打鸣，这也与光有关。几番鸣叫后，安静了下来。鸡笼的门还没打开。它们开始啄一些昨天剩下的不完整的米粒或者干枯的小草。清晨雾蒙蒙的，能见度很低。一旁稻草堆里的鸡蛋还保有鸡妈妈的温度。

售卖马奶的商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色布衫，赶着一匹棕色的马，慢悠悠走在埭头村一排老屋后面的马路上。走得慢，就有足够时间等候端着碗过来买马奶的人。有顾客时，他会逗留在一个醒眼的地方，等到没有人过来才继续往前走。马奶商人与马的出现没有规律可循——他们有时候一个星期出现一次，有时候一个月出现一次，有时候快要被遗忘了才出现。马就像现在的房车，驮着两袋行李和一把椅子跟着主人，看遍山川。

马很有精神，似乎喜欢走在雾色中。天刚刚亮，村里的孩子还没出门上学，刚好可以赶上一碗马奶。听到铃铛声，母亲就端起饭碗朝后门快速走去，生怕错过这个充满仪式感的第一场交易。一碗马奶五毛钱，母亲觉得这个价格可以接受。刚从马身上挤出来的奶，喝下去暖暖的。

第一次喝，我被一股腥味吓到了，想要吐出去，又咽了下去。一口可得花上一毛钱，吐了实在可惜。我告诉母亲，我不想喝马奶了。母亲知道原因后，往里面加了一勺白糖，甜味总算把腥味隐藏了起来。母亲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，一碗马奶，好让我白白胖胖。

有时我会跟在母亲后头，去会一会那匹马。听说马是很忠诚的动物，一辈子忠诚于主人。如果我给它一块面包，它会不会跟我走？我站在它面前，让它的眼里只有我，并祈祷它快速记住我，忘记它的主人。事实是，马虽然看着我，却时刻注意主人的指示。当马奶商人提醒它上路时，它头也不回就与我擦肩而过。

马奶商人手上提着一个不锈钢水桶，挤奶的时候，马特别乖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。奶水落进水桶的声音很像水枪接满了水往地上或竹子上喷射。我很难将这匹马同英勇的战马联想在一起。我不知道它属于什么品种，来自哪里，怎么认识它的主人。正是有太多的未知，反而多了层神秘感，使我很想拥有这匹马。

如果马留下来，我每天有马奶喝，马也不用跟着主人到处奔走。我家屋前屋后有很多野草，不远处还有一条河，这样的地方怎么会留不住一匹马的心？那时，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埭头村，偶尔跟随母亲去一次鳌江镇就像现在去北京似的。我不知道马奶商人带着马最远走到哪儿，他们晚上在哪儿休息，马睡觉是站着还是躺下？当它沉睡时，是不是有一根绳子绑住它的脚？这根绳子是不是看不见摸不着？母亲说我简直痴人说梦，家里从来没有养马的想法。马要走出去才是一匹马，它要饮遍五湖四海的水，任何一块石头都可以是它的家。我们家几代人都生活在这里，不会因为一匹马改变。为什么马奶商人可以呢？母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

马奶商人做着五毛钱的生意，但他双目有神、衣衫整洁、热情洋溢。虽说胡子杂乱，一定是清晨来不及整理，或者是因为他没有一面镜子。后来，我把家里两面镜子中的一面送给了他。这面镜子下面有一个洞，刚好可以穿一根绳子，挂在马背上。镜子轻轻拍打着马背，和“哒哒”马蹄声十分默契。马奶商人送我一碗马奶作为回报，母亲婉拒了。我问母亲为什么，她说有心赠与别人，应当不求相应的回报，否则就失去了赠送的意义。

屋后出现的马都是同一匹马。它没有出现时，也没有别的马取代它。就算天下的马都长成一个模样，我只要认得那位马奶商人和那面镜子，便知道它又来了。

在那两三年时间里，那匹马出现了十多次，正如母亲所愿，其间我长大了很多。那条泥泞小路修建成水泥路后，那匹马消失了。现在我又想起它，是因为它出现在了我的梦里。它孤独地站在雾中，旁边没有一个人。哨声响起，它很快往前跑，企图冲出雾气，跑到栅栏之外，没想到栅栏之外还有更高的栅栏。我以一双眼睛存在于它身边。我的视线跟随马的脚步向前，停止，再向前。那个高高的栅栏，我也没有穿过去。

我在南方见过三种马，一种是动物园里的马，另一种是雾中的马，第三种是梦中的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