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眠时,你在想什么
陈小莉
在一个有睡眠障碍的人看来,世界上只分两种人,一种是挨到枕头就能秒睡的人,另一种是辗转反侧、数星星数羊羊也进不了梦乡的人。
医学上给出各种失眠的解释,生理和心理方面都有,但我极愿将其归因为遗传。像我妈以前常说的,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看见爸爸没心没肺酣睡的样子就生气。她操心太多,纵是身体非常疲累,睡前大脑还在筹谋各种家事——明天做什么事,人情要出多少钱,现在的储蓄够给孩子买几个平方的房……大脑的运作一直不停歇,怎静得下心来安眠?也许这便是操劳命吧!她叹。
我有时会在入夜后想起母亲。我记事的时候,她还是个梳着粗黑辫子、脸颊饱满的女人,现在已是短发灰白、肌肤满是沟壑的老人,这真像电影画面一样,逐帧播放。有一次,母亲说,“我中午睡不着也不敢睡啊!怕晚上睡不着,就到处走,还走到了龙港”。那时她只是这样随意地说起。我不以为意地应和一句:“这么远你怎么走得动啊?”她沉默了。当时的我并未深思,如今想来,她那时是多么孤独无助啊!
有些事是不是要经过细嚼才能体会到意义?黑夜如慢速的时钟,所有的往事此时缓慢张开了细节。情感线愚钝的我,在空阔寂寥的夜里才恍然想起,母亲是一个人更怕入睡了——那时,父亲去世不久,没有鼾声的陪伴,房子更加空了,她走那么远,是要逃离五十多年的伴侣撇下她的孤独。她以前那么依赖父亲,骤然的缺失怎能轻易适应!她又不想麻烦子女,可这份对亡人的思念无法言表,便只能靠走路,靠两条腿的劳累来麻痹神经,从而暂时缓解心痛。
我为自己的疏忽而落泪,也为人最终孤独的宿命而怅惘。夜色中,想着老家那座坟茔,想着普通人如草芥的一生,想着岁月不居时节如流。黑夜埋藏一切光明,这似乎是人类永远走不出的路。
黑夜放大了安静,使感官更加敏锐,窗外水滴的声音、车轮的摩擦声都分外清晰,任何动静都能牵动脑神经。
走过半生的人,总是忍不住回首往昔,审视那些曾经走过的曲折道路。也许会为某个时段虚度光阴而懊悔,感慨现在的生活偏离了最初设想;也许会假设分叉路上若做了另外的选择,如今的风景是否会有不同;也许会突然领悟,少年时的欲言又止和踟蹰,那些羞涩隐晦的表白,却因心智懵懂而错过;也许最终绕不出童年的回忆,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旧舍大院,以及窗外那春绿秋收的稻田……
我是不是比母亲想得更多,我不知道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,只是缺乏倾听的人。
黑夜如醇酒,让嗜饮的人沉醉梦乡,也会让兴奋的人更加清醒。如果继续失眠,我会为蔡文姬在《悲愤诗》中所表达的悲苦而心绪难平,为她被掳掠异邦,归汉后却痛失骨肉的遭遇深感同情;我会跑到太平洋靠岸的海沟,看六千米海底深处的鱼如何在黑暗中自娱;我闭眼也能遨游广袤的银河,还有梵高作品里旋转的浓烈而炫目的星空;我会思考都市的屋顶是否有刘亮程小说里的守夜人,默默与夜色融合在一起,守着孤灯,等待曙光……
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来想象一切的光明。当然,也考虑柴米油盐,思考明天买哪些健康的粮食和蔬菜;也会复盘白天的言行,查漏补缺。静夜,如被墨水渲染,我慢慢斟酌着与人相处的真诚和敷衍……
黑夜激发各种思维,给浪漫的人诗意想象,为烟火之人提供清晰谋算。我这么想着徘徊着,直至意识模糊、黎明将至,终于陷入混沌的梦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