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陆游《平阳驿舍梅花》诗原作地考
陈崇华
有关陆游《平阳驿舍梅花》一诗的原作地,其说纷纭,梳理一下,大致有三种说法:一、高启新先生《陆游的两次浙南行旅》文中认为,该诗作于南宋时平阳县前仓驿(即今平阳县钱仓镇);二、林孝暖先生《平阳塘河文化》书中认为,该诗作于平阳县治(即在今昆阳镇);三、钱仲联先生《剑南诗稿校注》书中认为,该诗作于四川省的平阳驿。为了探求这一史事究竟,笔者参证古籍,借鉴历代名家注释,作如下考证。
入闽与入蜀
陆游曾于绍兴二十八年冬(1158)和淳熙五年(1178)冬,先后二次入闽。据于北山《陆游年谱》,第一次入闽,是赴福建省宁德县主簿任,是年冬,陆游由明州(今宁波)南下,途经永嘉(今温州),赋《戏题江心寺僧房壁》,有“史君千骑驻霜天,主簿孤舟冷不眠。”之句;后渡飞云江,又作《泛瑞安江风涛贴然》,诗为:“俯仰两青空,舟行明镜中。蓬莱定不远,正要一帆风。”;继过平阳县,作七绝《平阳驿舍梅花》诗:“江路轻阴未成雨,梅花欲过半沾泥。远来不负东皇意,一绝清诗手自题。”绍兴三十一年冬返里,自福州乘海船直达温州,过处州作“自来福州诗酒殆废,北归始稍稍复饮,至永嘉括苍无日不醉,诗亦屡作,此事不可不记也”,后取东阳道而归。
第二次入闽是第一次的二十年后,是年陆游五十四岁,官授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,取道浙西。北山《陆游年谱》记载“途经干溪、枫桥、牌头、奴寨、衢州、仙霞岭、鱼梁驿,梦笔驿,抵建安(今建瓯)任所。”钱仲联《剑南诗稿校注》记载,一路上亦作有《宿鱼梁驿五鼓起行有感》《夜行宿湖头寺》《客思》等诗篇。于道途鞍马间,仍不忘中原失地。
乾道六年(1170),陆游入蜀任夔州通判,宋时夔州,即今重庆市奉节县。是年闰五月十八日,陆游从会稽山阴出发,于六月一日在临安北关乘船,沿运河北上,六月二十日至镇江换搭嘉州王知义船,溯长江航行,于十月二十七,至夔州。凡旅途经见,均排日记录,成《入蜀记》六卷。
入蜀的第三年,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,于乾道八年正月,取道万州(今重庆市万州区)、梁山军(今重庆市梁平县)、邻水(今四川省广安市邻水县)、利州(今四川省广元市利州区),三月达兴元(今南郑市西南)抗金前线,为王炎幕宾。是年十月,王炎召还,幕僚皆散去,陆游改任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,十一月二日自兴元启程,十二月六日抵成都任所。乾道九年至淳熙四年,先后被调任嘉州(今四乐山市)、蜀州(今四川崇州市)、荣州(今四川自贡市),于淳熙五年春,奉召东归。途经湄州(今四川湄山市),青神(湄山市西南)、泸州、合江、涪州、忠州、万州、归州、荆州、武昌、黄州、金陵,是年秋抵达杭州。陆游入蜀、离蜀,头尾九年,行跨五省,职历四州,作有咏梅诗约150多首。
笔者根据《入蜀记》《老学庵笔记》《陆游年谱》所记载诗人入蜀、在蜀、离蜀,不同时期的行程路线,遂一考查了明黄汴《一统路程图记》、明程春宇《士商类要》及现代学者杨正泰的《明代驿站考》、谭其骧的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等有关水陆道里,驿、铺的记载,均未发现“平阳驿”之名。
另历史上重名平阳的,有县10个,府1个,州1个,郡2个,路1个,关1个,乡(镇)4个,它们均与陆游入蜀、在蜀、离蜀行踪无关。惟有四川省三台县潼川镇,东汉时为郪县平阳乡。南朝刘宋元嘉九年(423),分广汉郡置新城郡北五城县。县治、郡治均置平阳乡旧地。唐改名梓州府,宋又名潼川府,清置三台县,潼川屈称为镇(见谭其骧《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》)。今潼川镇西距成都153公里,东距重庆300公里,地属川北。陆游在蜀大都活动于川中、川南,足迹未及川北。再则,杜甫于唐代宗宝应元年(762),曾流寓潼川府,但遍读《剑南诗稿》,未见其有潼川吊杜甫之诗。由此亦可证,陆游在蜀期间,行踪未及有平阳乡旧称的潼川府。
据上,笔者以为,陆游《平阳驿舍梅花》诗,当于绍兴二十八年(1158)冬,第一次入闽时,途经温州府平阳县时所赋。其实,笔者以上求证亦还过是多此一举,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早在1981年校注《剑南诗稿》一书时,已于《平阳驿舍梅花》诗“题解”下,注:“此诗绍兴二十八年冬,赴宁德县主簿,道经平阳时作。”
旅馆与邮递
《平阳驿舍梅花》诗中的“驿舍”,今人大都理解为“驿中房舍”,其实驿舍是馆驿的别称。在宋代专门邮递文书的递铺和专门接待官员使节的馆驿分治,故此宋代的官办馆驿,广义上相当于今天的旅馆或招待所。其史据有三:
1、驿传制度,是我国古代专门承担接待来往官员、使节,和邮递文书交通制度的统称,故又有递铺、邮传、传驿、馆驿、驿舍等诸多别称。这一制度创自殷商,其间接侍和邮传两职能,向来合二为一,唐代始有递铺之设,专门传递文书,但在全国尚未形成统一制度。到了宋代,由于战争的需要,普遍设立递铺,把专门承担文书传递任务的递铺和专门接侍过往官员投宿的馆驿,从制度与职能上完全分立(见曹家齐《宋代的馆驿和递铺》)。如宋·王应麟《玉海》;“郡国朝宿之舍,在京者谓之邸;邮骑传递之馆,在四方者谓之铺”和宋洪迈《夷坚支景志》卷一《阳台虎精》;“自鄂渚至襄阳七百里,经乱离之后,长途莽莽,杳无居民。唯屯驻诸军,每二十里,置流星铺,转达文书;七八十里间,则治驿舍,以为兵师往来宿顿处。士大夫过之者,亦寓托焉。”均可得证。
2、在两宋时期,不但在京都的班荆馆、来远驿、怀远驿等接待外国使节的迎宾馆,建筑豪华,设施精美,而州县一级地方政府接待过往官员的馆驿,亦屋舍阔敝华美,内部设备齐全。如宋苏轼《凤鸣驿记》载:“视客所居与其凡所资用,如官府,如庙观,如数世富人之宅。四方之至者,如归其家,皆乐而忘去”。又如南宋毛幵《和风驿记》载:“门有守吏,里有候人”,“为屋二十四楹,广袤五十七步,堂守庐分,翼以两庑,重垣四周”。就是远离州、县城的乡间驿舍,据《坚夷甲志·驿舍怪》所述;“侯元功自密州与三乡人,偕赴元丰八年省试,止道旁驿舍,室中四隅各有榻,四人行路甚疲,分憩其上,皆熟寝。二仆附火坐,闻西北角悉率有声,灯忽暗……。”也是床榻、火炉、灯具等家居日用之品齐备。
宋仁宗时期,还建立了驿券制度,分为上、中、下三券,颁发天下。凡官员出巡、赴阙、移任等公干,均可按规定请领入驿宿食的补给凭证(即驿券)。沿途驿舍按等级公费接待吃住,如吕祖谦《宋文鉴》卷89《华戍鲁卫录总序》载:“窃计河北,一路亡虑二三十员,出入乘驿请券,所过州郡,到发酒食之馈,油烛柴炭之给。”又沈括《梦溪笔谈·讥谑》载:“旧制,三班奉职,月俸钱七百,驿券肉半斤。祥符中有人为诗,题所在驿舍间曰:‘三班奉职实可悲,卑賤孤寒即可知。七百料钱何日富,半斤羊肉几时肥?’”。嘉祐四年,三司使张方平编制《驿养则例》,凡七十四条,赐名《嘉祐驿令》。诸如规定:“诸不应入驿而入者,笞四十,”;“诸驿应用什物,皆须周备,籍记名件,板榜示晓。损阙者,申所属增修。板榜所无之物,应入驿人,不得呼索。”;“诸居占馆驿过三十日,徒一年;临流亭馆、马铺、递铺,皆杖一百;官司知而不遣,各减犯人一等。”等等。绍兴十九年,战事初歇,百废待兴,而原先北宋时所用法规大都散失,馆驿制度混乱,宋高宗命朝臣在《嘉祐驿令》的基上,又编制《金玉新书》颁行天下。
3、检索《剑南诗稿》,陆游除《平阳驿舍梅花》诗外,在旅途寓宿驿舍所作的诗,不下30多首。如《驿舍海棠已过有感》《驿舍见故屏风画海棠有感》《弥牟镇驿舍小酌》《眉州驿舍睡起》《过江至萧山县驿东轩海棠已谢》等。其中作于淳熙元年的《寓驿舍》诗曰:“闲坊古驿掩朱门,又憩空堂浣客衣。九万里中鲲自化,一千年外鹤仍归。绕庭数竹饶新笋,解带量松长旧围。惟有壁间诗句在,暗尘殘墨两依依。”并自注:“予三至成都,皆馆于此。”;《诗稿》中标名递铺的诗,亦有十数首,如《饭三折铺铺在乱山中》《嘉川铺遇小雨景物尤奇》《白干铺别傅用之主簿》《嘉川铺得檄遂行中夜次小柏》等,其中《仙鱼铺得仲高兄书》诗曰:“病酒今朝载卧舆,秋云漠漠雨踈踈。阆州城北仙鱼铺,忽得山阴万里书。”诸诗中,诗人食宿于驿舍;送客、传书、小憩于递铺,叙事分明。
如上所述,陆游《平阳驿舍梅花》诗中的所谓“驿舍”,即指官办的馆驿。陆游于宋高宗绍兴二十八年入闽,时距《嘉祐驿令》实行后98年;距《金玉新书》颁行后九年。县主簿官品虽低,但事属移任公事,当按律请领“驿券”,享受沿途馆驿公费服务。故此陆游平阳之行,食宿于馆驿,是无以置疑的。
公馆与驿舍
民国《平阳县志》卷六《建置志·废公馆》载有:证真公馆、金乡公馆、水头公馆、平水公馆、双排公馆、蒲门公馆等七个公馆,其中“证真”在县城、“水头”在南港水头、“平水”在桥墩。三公馆皆在出城南浙闽驿道上。志书未载其功用,但读明项乔《新建平阳水头公馆碑记》:“水头当闽浙之冲,水陆皆通焉。陆则,由钱仓迤逦而来;水则,沿大江,潮至则舣舟焉。闽浙两藩官使之有事者,必由之。旧有铺曰象口,岁久圮倾,官使无憩息之所,皆舍于乡民许廷器(家),于兹有年矣。驱从散处许之别室,廷器宰割供具,疲于奔命。”“新建前后两厅,左右翼以两廊,门皂、书房、灶室,一概就绪。”(见民国《平阳县志》卷八十二文征外篇六《碑记》)看来《记》中所谓的公馆,显然是旧时接待来往官员、使节的馆驿。宋代的递铺,因讲究速度,每十里一铺,而馆驿则根据交通难易,路途险夷,60至80里不等。明隆庆间县令朱东光,查复旧额,清理《赋役全书》,于平阳辟三十一铺,其中出南门通福建省,设长山、蔡店、大驿、萧江、塘下、横渎、灵溪等十一铺,均未与证真、水头、平水三公馆重合(见民国《平阳县志》卷八建置志四《邮传》),这也证明,设在浙闽驿道上的三公馆,即是接待来往官员、使节的驿舍,与递铺有别。
又民国《县志·证真公馆》史条下注曰:“证真公馆:在证真寺西,后为周诚德祠。其基,东七弓至佛殿;西七弓至街;南北各十五弓至民居。”明清时一弓等于1.65米,公馆占地面积,有286平方米。周成德祠始建于龙凤甲辰岁(即元至元二十四年、公元1364年)十二月十一日,后久废,被证真寺僧占为寺宇;乾隆二十三年,县令徐恕捐俸银十两,助其后裔复之重建(见民国《平阳县志》卷四十五《枢密周侯祠》)。据徐恕《重修周枢密祠记》:“祠基以寺墙为界,割市廛六间归祠,三间改作于门庑,三间为香油灯之费。”市廛,市中店铺之古称,由此可知,旧时证真公馆当座落于现今证真寺之西北,门庑,面临坡南街。《礼·曾子问》曰:“公馆复,私馆不复。”《疏》:“谓公家所造之馆。”因时代变迁,地俗称谓有异,宋代称馆驿,明代称公馆,不过名异实同而已。故此笔者认为:证真公馆在未改建周诚德祠之初,当是宋代平阳县县治的馆驿(即平阳驿舍)。
昆阳与钱仓
据潘善庚《历代名人与温州》之《樽酒如江绿,春愁抵草长——陆游及其在温州与处州的诗作》一文中载:“陆游经平阳时,曾应县令卢炎邀请,题赠《平阳驿舍梅花》诗一首。”卢炎,字当世,福建永泰县三十三都人。宋梁克家《三山志·人物》谓其:“绍兴二十一年赵逵榜进士,知平阳县。”民国《平阳县志·职官志》载其“承奉郎,绍兴三十年在任。”《宋史》本传;“(陆游)绍兴二十四年,锁厅荐送第一,秦桧孙埙,适居其次,桧怒,至罪主司;明年,试礼部主试,复置游前列,桧显黜之,由是非议哗然。”从而陆游名动临安。陆游到平阳,卢炎正知平阳县任上,慕名礼遇,事有必然。细品陆游《平阳驿舍梅花》的"远来不负东君意,一绝清诗手自题。"语意双关,象是一首酬赠诗。诗人虽无自注赠与卢炎,但后人引史注诗,亦非凭空臆断。
钱仓,距县城三十里,不在宋时设置馆驿的里程内,民国《平阳县志·废公馆》记载中,亦无“钱仓驿公馆“之名。再则,元至正十九年(1359),江西行省左右司员外郎曾坚,以褒赏功绩之命,自福建来平阳,“寓宿钱仓西寺日久”(见陈高《不系舟渔集》卷三《过广福寺石屏山房怀曾子白修撰》和卷十一《送曾子白员外序》);又明乐清诗人何白,于万历十二年(1584),与多友结伴游南雁,亦“夜宿钱仓宝胜寺”(见《温州地方文献丛书·何白集》卷三《南雁荡纪游诗,效长庆体》);清潘耒游南雁荡,“至前仓之凤岩,休西寺,复易舟候潮,长溯北港。”(见民国《平阳县志·文征外》卷八十二潘耒《游南雁荡记》)他们皆途经钱仓,却寓宿僧舍,不宿公馆,足以说明,自元及明清,钱仓未设接待来往官员、使节的驿舍,仅设明代朱东光所谓查复旧额,专承邮递文书的大驿铺。至于水头、平水,虽设有公馆,但距离县城遥远,以南宋时的交通条件,县令卢炎不至于长途跋涉,至水头、平水,赴会陆游。
据史演绎,笔者认为:陆游《平阳驿舍梅花》一诗的原作地,应在旧平阳县县治(即今平阳县昆阳镇),旧《志》称之“证真公馆”的平阳县驿舍,更为切合历史。